古籍中有的“云梦”指的确是云梦泽,那就是见于《周礼·职方》荆州“其泽薮曰云梦”,见于《尔雅·释地》、《吕氏春秋·有始览》十薮、《淮南子·地形训》九薮中的“楚之云梦”。但另有许多“云梦”,指的却不是云梦泽,如: 《左传》宣公四年载:令尹子文之父在*[云阝]时私通*[云阝]子之女,生下了子文。初生时其母“使弃诸梦中。虎乳之。*[云阝]子田,见之”。昭公三年载:郑伯到了楚国,楚子与郑伯“田江南之梦”。“梦”是云梦的简称。①这两个“梦中”既然是虎所生息可供田猎的地方,就不可能是一些湖泊沼泽,应该是一些山林原野。又定公四年载:吴师入郢,楚子自郢出走,“涉睢,济江,入于云中。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云”也是云梦的简称。这个“云中”有盗贼出没,能危及出走中的楚王,也应该是一片林野而非水面。 在《战国策》、《楚辞》等战国时代记载中,凡是提到“云梦”的,都离不开楚国统治者的游猎生活。《国策·宋策》:“荆有云梦,犀兕麋鹿盈之。”犀兕麋鹿,全是狩猎的对象。又《楚策》:“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有狂兕群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一发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这里所描写的是楚宣王一次大规模的田猎活动。又《楚辞·招魂》:“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殚青兕。”屈原说到他曾追随楚怀王的猎队在梦中驰骋,怀王亲自射中了一头青兕。可见这三处所谓“云梦”、“梦”,当然也是山林原野而非湖沼池泽。———————— ① 此从《尚书·禹贡》篇孔颖达疏。一说江北为云,江南为梦,云梦是云和梦的连称,这是错误的。*[云阝]在江北,宣四年明明用的是梦字。昭三年曰“江南之梦”,可见江北也有梦,若江北为云,梦全在江南,则梦上无需着“江南”二字。定四年楚王从睢东江北的郢城“涉睢”,到了睢西,“济江”,到了江南;入于云中,可见江南之梦也可以叫云。此事在《史记·楚世家》中记作王“亡走云梦”,可见云即云梦。 从这些史料看来,显然先秦除云梦泽外另有一个极为广阔的楚王游猎区也叫“云梦”。因此我们不能把凡是于见古籍的“云梦”一概看作是云梦泽,应该看这两个字出现在什么样的历史记载里。上引《左传》宣公四年条下杜预注“梦,泽名”;定公四年条“云中”下注“入云梦泽中”;《楚策》条“云梦”下高诱注“泽名”;《招魂》“与王趋梦兮”王逸注“梦,泽中也,楚人名泽中为梦中”;这些汉晋人的注释,显然都是错误的。这是由于杜预等只知道《职方》、《释地》等篇中有一个泽薮叫“云梦”,对史文竟贸然不加辨析之故。 可能有人要为杜预等辨护,说是:《说文》“水草交厝曰泽”。泽的古义本不专指水域,所以杜等对上引《左传》等文字的注释不能算错。但从上引史文可以看出,这些“云梦”地区不仅不是水域,也不是什么水草交厝的低洼沮洳之地,而是一些基本上保持着原始地貌形态的山林和原野。所以放宽了讲,杜预等的注释即使不算全错,至少是很不恰当的。其实杜预等的注释若把“泽名”或“泽中”改为“薮名”或“薮中”,那倒是比较强一些。因为“薮”有时虽解作“大泽”①,有时又解作“无水之泽”②,若从后一义,还勉强可以说得通。不过也只是勉强可通而已,恰当是谈不上的。因为作为春秋战国时楚王游猎区的“云梦”,很明显不光是一些卑湿的无水之泽,而是一个范围极为广阔的包括山林川泽原隰多种地貌形态的区域。 ———————— ① 《说文》:“薮,大泽也.”《周礼·职方》郑玄注:“大泽日薮。” ② 《周礼·大宰》:“四曰薮牧养畜鸟兽,”郑注:“泽无水曰薮。”《周礼·地官》:“泽虞,每大泽大薮……,”郑注:“泽,水所鍾也,水希曰薮。”贾公彦疏:“希,乾也。” 比《左传》、《国策》、《楚辞》更能反映“云梦”的具体情况的先秦史料是《国语》里的一条。《楚语》载,楚大夫王孙圉在讲到楚国之宝时,说了这么几句:“又有薮曰云连徒洲①,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齿、角、皮革、羽毛,所以备赋用以戒不虞者也,所以供巾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这个“云连徒洲”应即《左传》、《国策》等书中的“云梦”。王孙圉所引举的云连徒洲的十二字产品中,只有龟、珠是生于泽薮中的,其他十字都是山野林薄中的产品,可见这个云连徒洲虽然被称为薮,实际上是一个以山林原野为主,泽薮只占其一小部分的区域。 古文献中对“云梦”所作描述最详细的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司马相如虽是汉武帝时代的人,但他所掌握并予以铺陈的云梦情况却是战国时代的。因为汉代的楚国在淮北的楚地即西楚,并不在江汉地区;而《子虚赋》里的云梦,很明显依然是江汉地区战国时的楚王游猎区。 ———————— ① 韦昭注:“梦有云梦,薮泽也。连,属也。水中之可居曰洲;徒,其名也。”“薮”下读断,解作薮名为“云”,有洲曰徒洲与相连属。但清人如孙诒让《周礼·正义》,近人徐元浩《国语集解》等薮下皆不断,迳以“云连徒洲”为薮名,谓即《禹贡》之“云土”,较韦说为胜。 据《子虚赋》说:“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高到上千青云,壅蔽日月;山麓的坡地下属于江河。有各种色彩的土和石,蕴藏着金属和美玉。东部的山坡和水边生长着多种香草。南部“则有平原广泽”,“缘以大江,限以巫山”。高燥区和卑湿区各自繁衍着无数不同的草类。西部“则有涌泉清池”,中有“神龟、蛟鼍、碡瑁、鳖鼋”。北部有长着巨木的森林和各种果林;林上有孔雀、鸾鸟和各种猿类;林下有虎豹等猛兽。楚王游猎其中,主要以驾车驱驰,射弋禽兽为乐,时而泛舟清池,网钩珍羞;时而到“云阳之台”①等台观中去休息进食。 《子虚赋》里的话有些当然是赋家夸饰之辞,不过它所反映的云梦中有山,有林,有平原,而池泽只占其中的一部分这一基本情况,该是无可置疑的。至于篇首说什么“臣闻楚有七泽,……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那是虚诞到了极点。把这个既有山林又有原野的云梦称为“泽”,更属荒唐。这篇赋就其史料价值而言,其所以可贵,端在于它把这个到处孕育繁衍着野生动植物的未经开发的游猎区“云梦”,形象地描述了出来。 《子虚赋》里所说的“云梦”东部,当指今武汉以东的大别山麓以至江滨一带;西部的涌泉清池,当指沮漳水下游的一些湖泊;北部的高山丛林,当指今鍾祥、京山一带的大洪山区;南部的平原广泽,当指分布在郢都附近以至江汉之间的平原湖沼地带,平原之西限以广义的巫山即鄂西山地的边缘,广泽之南则缘以下荆江部分的大江,这才是“云梦”中的泽薮部分,其中的广泽才是《周礼》、《尔雅》等列为九薮十薮之一的“云梦泽”。 ———————— ① 《文选》注引孟康曰:“云梦中高唐之台,宋玉所赋者,言其高出云之阳。”按:《高唐赋》作“云梦之台,高唐之观。”又《左传》昭公七年“楚子成章华之台”,杜注“今在华容城內”,于先秦亦当在云梦中。 我们根据《子虚赋》推定的这个“云梦”范围,却可以包括先秦史料中所有有地望可推的“云梦”。《左传》宣四年在郄地的“梦”应在今云梦县境。昭三年的“江南之梦”亦即定四年的“云中”,应在郢都的大江南岸今松滋公安一带。《招魂》的“梦”在庐江之南,郢都之北,约在今荆门县境。也可以包括所有下文将提到的,在古云梦区范围内见于汉代记载的地名:云杜县在今京山、天门一带;编县故治在今荆门南漳之间;西陵县故治在今新洲县西。这些地方都是非云梦泽的云梦区。云梦泽见于汉以前记载的只有华容县一地,也和《子虚赋》所述广泽在云梦的南部符合。 春秋战国时的云梦范围如此广大,估计东西约在八百里(华里)以上,南北不下五百里,比《子虚赋》所说“方九百里”要大上好几倍。实际“方九百里”应指云梦泽的面积,司马相如在这里也是把云梦和云梦泽混为一谈了。 在这么广大的范围之内,并不是说所有的土地全都属于“云梦”;这中间是错杂着许多已经开发了的耕地聚落以及都邑的。解放以来考古工作者曾在这个范围内陆续发现了许多新石器时代和商周遗址①。见于记载的,春秋有轸、郧(*[云阝])、蒲骚、州、权、那处,战国有州、竟陵等国邑②。《禹贡》荆州“云梦土作乂”③,就是说这些原属云梦区的土地,在疏导后已经治理得可以耕种了。汉晋吋的云杜县,也有写作“云土”的,当即云梦土的简称。云杜县治即今京山县治④,辖境跨汉水南北两岸,东至今云梦,南至今沔阳,正是云梦区的中心地带。 ———————— ① 新石器时代遗址有京山屈家岭、京山石龙过江水库、京山朱家嘴、天门石家河、武昌洪山放鹰台、汉口岱家山盘城等;商周遗址有黄陂盘龙城、洪湖瞿家湾等。 ② 轸、郧、蒲骚、州见《左传》桓十一年,*[云阝]见宣四年,权、那处见庄十八年。轸在今应城县西。郧(*[云阝])在今云梦县。蒲骚在今应城县西北。州在今洪湖县东北。权、那处在今荆门县东南。州见《楚策》。竟陵见《秦策》,在今潜江县西北。 ③ “云梦土”今本《尚书》作“云土梦”。古本或土在梦下,或梦在土下。二者哪一种符合于《禹贡》的原文,是一个长期争论不决的问题。这里用不着详辨,我们认为应该是土在梦下。 ④ 汉云杜县故城,即今京山治;约汉魏之际移治汉水南岸今沔阳县沔城镇西北。《后汉书·刘玄传》注、《通典》、《清一统志》等并作汉县即在沔阳,误。别有考。 这一地区本是一个自新石器时代以来早已得到相当开发的区域,其所以会迟至春秋.我国时代还保留着大片大片的云梦区,那当然是由于楚国统治者长期霸占了这些土地作为他们的游乐之地——苑囿,阻挠了它的开发之故。因此,春秋战国时楚都于郢,而见于记载的郢都周围今湖北中部江汉平原一带的城邑,反而还不如今豫皖境内淮水两岸那么多。 云梦游猎区的历史大致到公元前278年基本结束。这一年,秦将白起攻下郢都,楚被迫放弃江汉地区,举国东迁于陈。从此秦代替楚统治了这片土地。秦都关中,统治者不需要跑到楚地来游猎,于是原来作为楚国禁地的云梦被开放了,其中的可耕地才逐步为劳动人民所垦辟,山林中的珍禽猛兽日渐绝迹。到了半个世纪后秦始皇建成统一的封建王朝时,估计已有靠十个县建立在旧日的云梦区。因此《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南巡“行至云梦”(指安陆县的云梦城,即今云梦治,详下),仅仅望祀了一下虞舜于九疑山,便浮江东下,不再在此举行田猎。此后九年(前201年),汉高祖用陈平计,以游云梦为名,发使者告诸侯会于陈,诱使韩信出迎被擒(《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这一次所谓出游云梦,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实际上云梦游猎区罢废已将近八十年,早就面目全非,哪里还值得帝王们路远迢迢赶到这里来游览? 先秦的云梦游猎区到了西汉时代,大部分业已垦辟为邑居聚落,但仍有一部分山林池泽:大致上保持着原始面貌。封建王朝在这里设置了专职官吏,对采捕者征收赋税,这种官吏即被称为云梦官。云梦官见于《汉书·地理志》的有两个:一个设在荆山东麓今荆门、南漳之间的编县,一个设在大别山南麓今麻城、红安、新洲一带的西陵县①。又,东汉时云梦泽所在的华容县设有云梦长,见应劭《风俗通义》,这很可能也是秦汉以来的相传旧制,而为《汉书·地理志》所脱载。编县的云梦官一直到西晋时还存在(见《晋书·地理志》)。估计云梦区的全部消失,当在永嘉乱后中原流民大量南移之后不久。 以上指出汉晋人对《左传》、《国策》、《楚辞》中“云梦”所作的注释是错误的,阐明“云梦”是一个包括多种地貌,范围极为广阔的楚王游猎区,“云梦泽”只是“云梦”区中的一小部分,并大致推定“云梦”区的地理范围及其消失过程。 ———————— ① 一本两“官”字俱误作“宫”。洪迈:《容斋随笔》、王应轔:《玉海》皆引作“官”,本志南海郡有洭浦官,九江郡有陂官、湖官,知作“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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